阅读经典文本：为什么要读？怎么读？一代社会理论大师默顿的课堂教学实录

文/高行云

首发时间：2022年5月31日

默顿，结构功能派社会理论大师。你肯定听过“中层理论”这个说法，就是他提出来的。他的代表作像《社会理论与社会结构》，曾位列国际社会学学会统计的十大最重要社会学著作之列。

他一生也提携了无数的学生后进。据奥地利的一位社会学家最新研究，默顿一生写过1400多封推荐信，培养了众多优秀学生，包括后来赫赫有名的社会学大家彼得·布劳和理性选择理论大师科尔曼等。

他是怎么教社会学理论这门课呢？又传授给学生哪些阅读社会理论经典的窍门呢？

康奈尔大学社会学教授Richard Swedberg翻阅了哥伦比亚大学图书馆收藏的、关于默顿的档案，为你复原了默顿的社会理论教学实录。

相信你会感兴趣的几点：

1. 默顿的理论课，期末考试考什么？

2. 默顿的理论课，究竟读哪些经典文本？

3. 为什么默顿坚持让学生阅读一手文献？

4. 默顿传授了哪些阅读经典文本的方法？

默顿：理论大师，也是理论课的老师

默顿生前在哥伦比亚大学任职。1958年到1968年，他在系上开设了《社会理论史（History of Sociological Theory）这门课。

这是研究生的必修课，每次课110分钟。每届有50位左右学生来听，同时也会有一些老师来旁听。不过，由于人数经常超出教室所限，所以默顿的一位学生Harriet Zuckerman回忆说：“如果你们没有早到上课，那就无法在仅容纳 60 名学生的教室里找到座位了。人们就得坐在窗台上和地板上。”

（默顿）

之所以这么多人来听这门课，除了直接原因——在当时，古典社会理论是社会学博士资格考的必备内容，更是因为默顿独特的教学魅力和思路。

实际上，他与很多“水课”的老师不同。

根据默顿另一位著名学生科尔（也是科学社会学家）的说法，默顿通常会花两个小时准备每堂课。在备课期间，他不会让自己被打扰。这意味着默顿上课的时候非常清楚知道他想传授的是什么，而不是张嘴就来。默顿在后来的文章中也说，他把这个教学过程称为“大声思考”，以便测试自己想法的优缺点。

不过要说一个例外：默顿的社会理论课上，不太教韦伯。

除了系上有其它老师开过，比如Terence Hopkins和Juan Linz，默顿确实不太重视韦伯。学生HarrietZuckerman回忆说，默顿教到韦伯，是“不系统的”或者“不够认真的”。这也和默顿对韦伯的看法有关，他似乎对韦伯的“行动理论”评价没那么高。默顿认为，自己最喜欢的社会学家是涂尔干，而不是韦伯。

上默顿的理论课，为什么一定要读经典文本？

默顿的理论贡献，往往在于对古典社会理论大师的改善与提升。比如他对韦伯的官僚制概念的改进，对帕森斯的角色概念的发展，对涂尔干的“失序”概念的改良。

默顿的理论专长方式，和他的教学方式非常相关。我们来看看他在课上让学生读哪些文本。

从现存档案可以看到，默顿会精选孔德、斯宾塞、马克思、恩格斯、涂尔干、齐美尔的一手作品让你去读。记住，是一手文本，直接精选阅读。往往一节课，就要读上百页左右。

默顿的理论教学，是让学生阅读一手经典文本，有几个因素考虑：

首先，默顿自己求学过程，受教于一代宗师帕森斯。帕森斯当年在哈佛教理论课，就是这样带学生读一手文本。所以默顿是顺此传统。不过，帕森斯希望发展自己的理论体系，默顿并不致力于此。在他看来，每一部经典作品都应该以作品自己本身的方式被欣赏。

(帕森斯）

其次，默顿在教学中经常引用挪威一位数学家的话：“应该研究大师，而不是研究那些门徒”，因此重点应该是研究经典文本，而不是二手资料。他也认为，通过学习大师，你可能会培养出一种品味感，知道什么是重要的，什么是微不足道的。

再者，之所以会精选，是要教学生会略读，而不是每字必读。默顿告诉学生，经典著作有时看起来“长得不可思议”；因此，学生必须学习“略读的艺术”，专注于重要的内容。最直接的好处在于，这将有助于学生的课程期末考试。这场考试长达三个小时，学生们必须回答七个问题中的五个。最后会介绍这些考试题。

那是不是不读二手文献呢？

默顿也会推荐你了解经典的二手文本，例如阅读涂尔干，就推荐你看塔尔科特·帕森斯的作品，阅读齐美尔，推荐你看科塞的作品。同时，他也会推荐一些社会理论通史作品，比如Pitirim Sorokin、Harry Elmer Barnes 和 NicholasTimasheff的作品。这几个人现在已经没人认识了，但在当时也算是著名学者。不过，默顿会建议学生，快速浏览这些通史就行了。

上默顿的理论课，如何阅读经典文本？

学理论化，而不是理论结论

重要的是理论化。默顿告诉学生，不要只想着怎么模仿和背诵经典理论的结论。

究竟什么是从“理论化”的角度学习理论呢？

默顿会从四个步骤教学：作者如何决定重点研究的问题、使用了哪些方法和数据、主要概念是哪些、提出了哪些主要假设。

如何学习大师是如何提出研究问题的？

默顿在上课时告诉学生，发现问题通常比解决问题更困难。他还指出，社会学中有些经久不衰的问题，往往能够从学习经典的时候有所受益，比如社会分化、社会变迁和社会均衡。默顿更是警告学生，社会学家经常研究的一些“假问题”，要小心。

如何理解大师的方法与数据？

默顿教学时会传授学生一个概念：“战略性研究选点”（Strategic research  site）。大师往往也会认为分析某些现象时，一些数据可能会更加有用，能够很好地展示他想要解决问题所需数据的经验材料。

我们以默顿传授涂尔干的社会理论为例。

首先，默顿会指出，虽然美国社会学史上，芝加哥学派也关注涂尔干，但由于其关注的问题是描述与经验的，所以忽视了涂尔干的理论家身份，认为他没有什么特别之处。

同时，默顿也传授学生，要理解涂尔干的理论连续性，比如他始终关注社会整合、个人与群体关系，以及方法上如何将理论与经验材料，尤其是统计数据联系起来的问题。

再者，在讲到涂尔干的《自杀论》的时候，默顿也和学生分享，我们要将注意力更多地放到涂尔干分析的方式上，而不是研究结果。因此默顿认为，这本书是涂尔干第一次选择自己的“战略性研究选点”，他是想让自己的社会理论接受些经验挑战。至于他的经验评估有效性，不要太过于高估。

因此，当我们思考涂尔干写作《自杀论》，就可以问：他为什么选择自杀？这些数据是可用可得的是一方面，另一方面也在于，自杀被认为是个体化行为，如果能够让涂尔干用社会理论解释，那么就是个很有挑战性的“战略性研究选点”了。

至于教材上常说的涂尔干对于自杀划分的几种类型，默顿并不上心。他始终强调，学生应该关注涂尔干是如何做研究，而不是只记得那几个研究结果。

上默顿的理论课，如何阅读经典文本？

知识社会学的思维

默顿作为科学社会学开山人物，也在理论教学中让学生关注知识的社会脉络。

他特别强调一点：自我形象（self-image）——社会学家自己是怎么看待自己的。比如，齐美尔总是认为自己是边缘人，所以他的理论也是蒙上这层色彩。

(齐美尔）

默顿这样和学生解释，为什么要关注这一点：我们都将努力重建这些社会学家的自我形象。他们如何看待自己作为社会学家？他们如何定义自己扮演什么样的功能？关于这些自我形象，在不同时期有什么不同的特征？如何被证明的？如何影响他们选择做什么研究？

此外，他也强调几个要点：

第一，思想的亲缘关系：这些大家受到哪些影响？

第二，思想的社会背景：这些大家如何受到当时时代的影响，导致他们将自己的研究焦点放在某些方面而不是另一些方面？

第三，思想家之间的人际关系

第三，个人生活。

默顿举了个小例子。1835 年，当统计学家凯特莱特出版了一本关于“社会物理学”的书时，孔德非常难过，因为他认为自己首先用了这个词。最后没办法，他只好改用另一个术语：“社会学”。因此，这门学科名才诞生。

上默顿的理论课，考试考什么？

最后，放一下默顿的社会理论课的期末考试题。你来试试看？

有名词解释，是论述题。值得一说的是，默顿的考试，会让学生深入研究上过的一位思想家，因为他认为只有深入研究一位大师，你才能学会大师的思考方式，进一步超越大师。

文献来源：

Swedberg, Richard. 2022. “Robert K. Merton's Approach to Teaching the Classics in Sociology.” The American Sociologist 53(1):107–28.

* 这是Sociological理论大缸的第654期推送 *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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